無良契約 第1章 誣陷

八月酷暑，烏蒙縣正如火如荼地開疆拓土，一年前那場國殤的汶川地震餘波橫掃了烏蒙縣，等到人們從驚恐中恢複平常生活之後，烏蒙縣得到了一筆災後扶持資金。

於是乎，城裡那些在地震中牆皮開裂的老舊小區得以粉飾一番，街道兩旁枝繁葉茂的梧桐樹，在這個夏天被修葺掉多餘的枝椏，縣城南邊的一座荒山正一點點被挖空。

穿梭在縣城裡長龍般的渣土車正滿載著南邊的泥土回填到北邊的荒田中，不日這裡將佇立起一座嶄新的濕地公園在人們麵前。

它欣欣向榮的發展應當始於六月，那時何小鬆剛高考完，成績一塌糊塗，自知之明的他冇有等到查成績、填誌願，悄然揹著家裡人，隻身去杭州找唸到高二便輟學的同學將軍。

將軍很早就看透自己靠讀書不會有一個好的未來，於是很有自知之明的提前退了學，何小鬆曾挽留過他，他倒豪言壯語地說:“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

你就等著我光宗耀祖的那天吧！”

不久他就去了杭州，並給何小鬆打了個電話，說了自己新近的好運，何小鬆聽的心癢，當時他正因追同班一個女生未果而心情鬱悶，也想輟學去找將軍了，不料將軍像突然懂了世故的成熟人般說:“前途再好也不如多點知識好，這個道理你以後會懂的！”

何小鬆放棄了想法，等後來再聯絡將軍時，己是高考落榜，心情灰暗之際，將軍這次再冇有說什麼大道理，隻是極平靜地說:“預料中的事！

看來知識不能改變你的命運了，早一點麵對現實也不是一件壞事。”

將軍己經變化頗大，留了時興的非主流髮型，眼神冷峻而犀利，當他赫然出現在火車站時，何小鬆並冇有當場認出他，倒是將軍在魚貫的人群中一眼認出落魄的何小鬆，他疾步上前一把抱住他。

久彆的重逢讓他們的關係更加親密無間，何小鬆想儘快去找工作，將軍就乜斜著眼說:“你急什麼？

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

第二天晚上，將軍帶著何小鬆去了一條僻靜的小巷，敲門找了個妓女破了何小鬆的處子之身，稀裡糊塗的何小鬆出來後氣的半天不理將軍，要坐當晚的火車回烏蒙了，將軍攔住他說:“這是你邁向成熟必不可少的一步！”

何小鬆仍舊氣憤地說:“什麼歪理邪說，我的成熟不需要靠這種東西來證明！”

將軍說:“你看，還再像個學生一樣！”

他把何小鬆勸回了家，好吃好住繼續招待著他，一到晚上他就讓何小鬆先睡，他要出門上班了。

兩天後，何小鬆說什麼也要去找工作了，將軍再勸他不急，他就言辭鑿鑿的表示冇有工作便有一種心慌之感，吃不好、睡不好。

次日晚上將軍用摩托車載著他出門，他問將軍去哪裡？

將軍說:“找工作！”

何小鬆又問他晚上怎麼找工作，將軍把車速稍微一降，頭往後仰，以讓何小鬆聽的更明白一些“我的工作就是晚上的！”

何小鬆冇能像在來杭州路上時暢想的那樣萬事遂願，當晚他如臨夢魘，心靈震顫地觀摩了將軍等人整個偷車的過程，他一麵為將軍等人的偷盜行為而不恥，一麵又感歎世事多變，隻一年的時間便輕易改變了一個人。

當他與將軍同坐一輛車，頂著燥熱的夜風急駛在路上時，所勾勒出來的夢想藍圖還如初來杭州時一樣的美好，然而等到將軍騎車拐進一條小巷，敲開一間出租屋，將他引薦給他的那些朋友時，他似乎明白了想象與現實再一次背道而馳。

他的這些朋友全都是像將軍一樣的非主流髮型，頭髮顏色己完美的拚湊出了一道彩虹，何小鬆曆來反感非主流文化，看到將軍的朋友後，他頓時對將軍本人也冇有了什麼好感。

當晚心生厭惡的看了他們的偷盜，回到將軍出租屋後，他收了東西就要回烏蒙，將軍再一次勸住了他“你怎麼像個長不大的孩子一樣，一有氣就要離家出走？”

何小鬆反問:“我這是離家出走嗎？

我他媽是名正言順的回家，哪裡是家，我分的很清楚！”

將軍搶下他的行李扔在床上說:“我們是什麼關係？

我跟你說實話，我是跟大夥保證過你的人品他們才同意讓你先開開眼的，你以為乾這行隨便一個人就能看嗎？”

何小鬆說:“我是不知道你們是乾這個的，要知道，你叫我爺爺我都不去！”

將軍反諷起來“喲喲喲！

比我隻多讀了一年書，怎麼就這麼高尚了！”

何小鬆再去拿行李，將軍把他推坐在床上說:“好朋友！

好哥們！

遇事不要急躁，先冷靜下來再說，我走到今天這步也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想當初我來杭州時，思想比你還單純，比你還清高，我不認為那是一件壞事，相反我現在想起來還替我當初高尚的三觀而驕傲呢！

但那是我們以為的世界、以為的社會，但事實它不是這樣的，你可能剛踏入社會還不懂，像我們這種一無學曆支援，二無技術支援的人，想要在這個社會出人頭地根本就是天方夜譚，人最終拚的就是**，心有多大路有多寬，你難道就真認命在廠裡像他媽機器一樣乾一輩子嗎？

你如果真這麼想，明天我就實現你的願望，帶你去找一份工作，你就踏踏實實上一輩子班，我想你不是這麼膚淺的人，再說回你現在認為我們這種不光彩的事吧！

它的確是不光彩，這點我承認，但冇人會乾這種事一輩子，這隻是實現心中夢想以及展現自我價值的一個跳板而己，攢夠了積蓄就改行，冇人會關注你曾經是做什麼的，他們隻關注你現在是做什麼的，你慢慢琢磨吧！

想定了主意，明天是去是留我不勉強！”

將軍的話讓他倒吸一口涼氣，他不再執拗著要回烏蒙，像一個患了低血糖的人西肢癱軟的躺在床上，一個勁地歎氣。

曾經他們一起在校園度過的時光中，那個見了女生臉都會紅的將軍不複存在了，從今天開始，他對將軍的認識發生了質的變化，如同先前看到的是一座綠意盎然的山峰，現在陡然變成了瑣羅亞斯德教的寂殞塔一樣，將軍即是這寂殞塔本身，也是塔中的一具白骨，而他隨即也將步將軍的後塵，成為另一座寂殞塔。

一夜未眠，天微蒙亮，他叫醒將軍同他告彆，將軍哀歎著送他到火車站買了當天的車票，兩人坐在候車室裡等了一個上午，廣播提示車次即將發動，可以準備檢票候車時，將軍背轉身，像是用袖子擦了下眼淚，然後幫何小鬆提起行李，排到了檢票隊伍中，大手一揮，頭也不回的走出了候車廳。

火車到了江西境內時，何小鬆對回烏蒙害怕了起來，回去他將麵對一個更難以承受的現實，廣袤的窗外世界以及上車下車的各色麵孔，讓他突然意識到自己的渺小。

恐懼讓他對回烏蒙開始變得裹足不前，渺小之感摧垮了他堅持離開杭州的強大意誌，待火車行到貴州的第一站時，他下車買了返回杭州的票，給將軍打了個電話說:“來接我吧！

我又回來了！”

將軍問他“你想好了？”

何小鬆脫口而出“想好了，你快來吧！”

將軍在電話那頭爽朗一笑:“你小子還跟我玩烽火戲諸侯呢！”

何小鬆的再度歸來讓將軍如獲至寶，他毫無保留把自己的技術傳授給何小鬆，包括後來何小鬆在烏蒙大顯身手的摩托車騎行技術，並把自己珍愛百倍的那把“萬能鑰匙”給了何小鬆，何小鬆接過鑰匙後問他此後怎麼偷車？

他信心百倍地說:“高手從不用鑰匙，那不符合身份，等你以後和我一樣了，就不屑於用鑰匙了，不過目前你就需要它。”

生活的糜爛催生他們野心膨脹，將軍等人不再滿足於偷摩托車，半夜經常堵在各個廠門口，對那些行至單影的打工人搶劫，何小鬆從未想過要把這種生活過成一種職業化，接受不了這種變本加厲的轉變，於是再跟將軍提出離開的想法。

將軍又罵他愛使小孩子勁，說話做事不認真思考就做決定了，明明一片大好前途，怎麼就要半途而廢了，這次輪到何小鬆跟他談大道理了。

他無以反駁，卻又不讚成何小鬆的那些看法，他依舊抱著之前說過的那番大道理對何小鬆侃侃而談，何小鬆知道他除了這個說辭之外，再是冇有什麼更深的話了，於是反駁道：“你不用再說那些道理了，說一遍那叫堅持，說兩遍那叫激勵，再說第三遍就叫迂腐了，人不能固守成規，但也要保留底線，我不是怕了，而是我越來越清楚自己的底線，你就讓我走吧！”

將軍搖頭歎息，說自己的夢幻組合理想破滅了，他打車再度將何小鬆送到了火車站，臨彆前說:“但願你能再來一次烽火戲諸侯？”

何小鬆沉重一笑，揮手同將軍告彆，兩人至此再冇見過一麵，將軍後來在中秋觀潮時，被錢塘江潮捲入江中，連屍首也冇有找到。

何小鬆回到烏蒙，久違的感覺讓他即熱情澎湃，又戰戰兢兢，彷彿剛從伊夫堡逃出來的唐戴斯一樣，街上熱浪灼灼、行人稀少，遠處傳來電鋸的轟鳴聲，和應聲掉落在熱浪中的梧桐樹枝。

他路過南邊工地，看著散亂停在工地上的摩托車而心思蠢動，不斷摩挲著兜裡的萬能鑰匙，他靜駐片刻，蓋上了心裡剛萌生出來的潘多拉盒口，不敢再往街上亂瞟一眼。

他急於自救，生怕在縣城多待一刻，便會讓自己再回到杭州的那種生活中去，此刻他不再擔心與家裡人的齟齬，不容耽擱地坐車回了家。

父母為他三年近乎泡沫一場的努力而傷透了心，現實也一巴掌打斷了他們對何小鬆曾經寄予的厚望，所以回到家冇人願意搭理他，母親失望的眼神讓他心裡百般失落，情緒一度低迷起來。

而父親更是發揮了他慣常的諷刺伎倆，不分白天黑夜或是進門出門，都要在何小鬆麵前說一番風涼話才離開，以身邊各種事物拿來指桑罵槐的諷刺，最為刺痛何小鬆尊嚴的一次是父親怒不可遏地將跑到腳邊的那條黃狗一腳踢開並罵了一句：“廢物，連你這個畜生也要來混吃等死了！”

這句話讓他第一次正視了自己在家裡的地位，何嘗不像那條被父親一腳踢開的黃狗，他在家裡如坐鍼氈，一刻也不想在待下去，當晚便聯絡了外縣的大哥何恩。

也許大哥的經曆可以給他一些經驗，因為他們的經曆是如此的相似。

同樣是高考不中，父親也曾指桑罵槐的把閒置在家的何恩罵出了門，次日趁父親外出，他簡單收了點東西，淚眼淅淅的同母親告彆，母親以為他還要遠行，聲淚俱下勸他留下，何小鬆擦去眼淚說:“我不出遠門，我就去找大哥！”

何恩在一家食品公司跑業務，儘管每天在外麵櫛風沐雨的跑，但還是把單身日子過的捉襟見肘，當他得知弟弟躲著家人去了杭州之後，氣憤地打電話大罵何小鬆，並在電話裡給何小鬆兩條路選:一，乖乖回來跟在他身邊跑業務；二，重新準備複讀。

何小鬆一條路也不選，何恩當場氣的要和他斷絕兄弟關係，何小鬆急忙掛了電話，不再給他說話的機會，過了十多天後何恩又打去電話，此時正值何小鬆沉浸在偷盜生活中，對何恩的任何一點建議更是聽不進去，末了他還說了當初將軍輟學時說過的同一句話:“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我馬上就要當廠裡的班長了，你就等著我光祖耀祖的那天吧！”

何恩氣憤掛了電話，至此再冇給何小鬆打過一個電話，當他接到何小鬆想來投靠他的電話時，為他的迷途歸返而大為高興，恰好公司在廣招業務員，他跟片區經理一說就留了個空位給何小鬆。

何小鬆找到哥哥，工作冇乾幾天，就因為一件事把他推到了風口浪尖上，那幾天他跟著何恩學跑業務，何恩無論是請客戶吃飯還是與同事聚餐都會把初出茅廬的何小鬆帶上，並介紹給客戶或同事認識。

某天晚上何恩照理帶他去參加同事聚餐，所有人酒都喝的太多，其中一個同事第二天醒來後找不見麪包車鑰匙了，而他又急於去一個鎮上補貨，他給何恩打電話借車，何恩很遺憾地說自己也要去補貨，何小鬆此時就自告奮勇地說:“我有辦法！”

何恩將信將疑的望著他，哥倆趕了過去，何小鬆大方地把“萬能鑰匙”借給對方，解了他的急。

同事離開後何恩問他哪裡來的鑰匙，何小鬆一臉驕傲地說:“朋友送我的，什麼車都能打火！”

何恩警覺地一把抓住他的肩“你跟我說實話，你在杭州的那段時間，到底在乾什麼？

手裡怎麼會有這種鑰匙？”

何小鬆這才意識到說話大意了，忙自我解圍地說:“都跟你說了在廠裡上班，鑰匙是朋友撿到的，那天恰好我住的屋掉了鑰匙，我拿它碰運氣，真就把門打開了，我就留下了鑰匙。”

何恩同事回來後，重新換了電門鎖，試著再用萬能鑰匙打火，車輕而易舉就發動了起來，當晚他千恩萬謝把鑰匙還了回去，兩天後車找不見了，而那晚何小鬆恰巧冇同他們任何一個人在一起，在加上手裡的萬能鑰匙，同事第一時間便懷疑是何小鬆。

他冇有選擇報警，而是帶了幾個人找到何恩，何恩一個人正在吃飯，同事就說了自己車丟失前後經過，末了，他委婉的說:“你要不問一下小鬆？”

何恩當場發火“你他媽什麼意思，你懷疑是我弟弟偷你的車？”

同事解釋說:“我冇那個意思，但他手裡不是有那把鑰匙，攪的人心惶惶的！”

何恩摔碗站起“我以人格擔保，我弟弟絕不是那種人，你再咄咄逼人，我他媽揍你，你信不信？”

同事本能往後一退，遂改笑臉道歉，跟他來的那兩個人卻不依不饒，非要他把何小鬆叫回來當場對質，何恩指著他們的鼻子大罵，那兩人火冒三丈，要上前揍何恩，同事攔住他們，但又隨即變了臉色說:“何恩！

你我作為朋友、同事一場，有些事不要讓我非挑明瞭說，什麼人纔能有你弟弟那樣的鑰匙你可能比我清楚，我是看在朋友的份上纔跟你說的，一個電話的事，如果車真是他偷的，你讓他乖乖給我開回來就行，我也就不報警，如果不是他偷的，或著他死不承認，那我就隻有報警，到時候你彆怪我不講情麵，我己經做到先禮後兵了。”

何恩順手拿起桌上的碗朝同事砸去，他身一閃，碗砸在了牆上，三個人衝過去揪住何恩就打，何小鬆從外麵回來看到被打得鼻青臉腫的哥哥，怒氣沖沖要去替大哥報仇。

何恩一把攔住了他“我被打不要緊，清者自清，濁者自濁，過後我會跟公司說明事情經過，讓他給我道歉，我現在難過的是你！”

何小鬆問“我怎麼了？”

何恩說:“你實話告訴我，那車……還有你到底在杭州做過什麼？”

何小鬆一臉驚訝的望著何恩“連你也懷疑我？

他們用一個莫須有的罪名把什麼都扣到我頭上，連累了你被打，你不選擇相信我，還居然像他們一樣懷疑我？”

何恩站起身，捂著腮幫子說:“我是你哥！

我有權選擇相信你，也有權選擇懷疑你，如果你自身端正，在乎彆人對你怎麼看嗎？

我如果一開始就像他們一樣懷疑你，還會因為維護你被打嗎？”

此事不了了之，數天後，同事的車在一個偏遠的停車場找到，找到車時他也就回憶起了所有事情的經過，是某天晚上喝多了酒，不記得車停什麼地方了，酒醒後就以為車被偷了，自然而然就懷疑到了何小鬆頭上。

找到車後，他提了點東西，登門誠心向何恩哥倆道歉，何小鬆一首在等證明自己清白時刻的到來，何恩以沉默不語原諒了同事，何小鬆則連扇了他幾個耳光，同事雙臉火辣辣地低頭再次認錯。

事後冇幾天何小鬆辭了職，何恩罵他做事輕佻，沉不住氣，何小鬆便跟他一一細數現在身邊人看他的怪誕眼神，以及他們對自己有意的迴避。

何恩再度開導他說:“我們身正不怕影子斜，況且謠言止於智者！”

何小鬆說:“彆說了，我知道你曆來愛對我說大道理，但事情冇發生在你身上，這種遭人白眼的體會你是不明白的”何恩一時無語，當看著何小鬆義無反顧的繼續收拾東西時，他再次勸他留下，何小鬆手上動作不停，模仿瀟灑江湖人士的口吻大氣一說:“罷了！

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