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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廬曾經仔細打量過聞閡的麪皮,白,近乎宣紙的白,單薄的身軀像個小雞崽子,你把他拎起來掛在太陽下麵曬,似乎陽光都能傳過他脖頸兒的皮肉,露出他的骨頭。
這小少爺,怎麼連骨頭都薄成這樣。
李廬就就這雙手擒住聞閡兩隻胳膊,舉著他離了地的姿勢,仔細盯著聞閡白嫩的脖子瞧出了神,喉結已經長成了,最少也十七八歲了,太瘦了,瘦的跟十三四歲的小孩似的。
然而李廬一抬頭,就看見這人醒了,一雙溜圓的大眼睛直勾勾的盯著他。
“哎呦!”李廬嚇了一跳,差點把人扔在地上。
聞閡雙腳落了地,胳膊被李廬捏的生疼,也不敢言語,一隻手扶著一邊胳膊,把自己往紅漆木門裡麵塞。
李廬見他醒了,好歹冇有剛纔死死擒住他的腰不撒手的架勢了,轉頭就想走。
然而他走一步,身後就又個腳步聲跟上一步。
他再走,那人還跟著他。
李廬猛地轉身,把聞閡又嚇了一跳。
“你跟著我做甚?”李廬問道。
“我等你許久了我等你許久了……”聞閡著急地重複著這句話,說多了,竟然哭了起來。
又是這句話,李廬煩躁地摸了摸自己的下巴。
“你等我做甚?”
聞閡聞言抬頭望向李廬,李廬被他這眼神攝了一下,這雙眼睛裡,如今寫滿了哀怨和焦急。李廬怔了一瞬,他認識這個人嗎?
“你是不是不記得我了?”聞閡衝過去死死握住李廬的胳膊,帶著哭腔說,“你答應我說,先去修道,修好了就來帶我走,我領著你在這宅子裡都走過,我帶你去了枯井,去了佛堂,也去了我的臥室,你說讓我等你,你都不記得了,你將我忘了,就忘了,讓我白白等你!”
少年矮他一頭還多,就這麼仰著腦袋,死死地盯著李廬的眼睛,聲淚俱下地喊道。
師門說,除鬼第一訓,不聞不信不看。
鬼會抓你的心,如果你放任聽他說第一句話,你的道心,就已經被他破了一大半了。
李廬是師門最得意的弟子,這些話自然記得滾瓜爛熟,所以他再清楚不過,這些話,多半是假的。
上個月酒家的那隻女鬼,還說他是李廬鄰居家丫頭的二姨呢。
然而明知道這話八成是假的,李廬不知道為什麼,還是多想了一下。
或許是因為,他剛纔試驗過了,這小少爺,是個人的緣故嗎?若是鬼,怎敢站在陽光下,怎又敢跟他這除鬼的道士拉拉扯扯?
“你當真認識……”
然而這話還冇說完,厲以就從西園圓形的弧門垮了過來。
“李廬,找到真東西了嗎?呦,這有一個!”
厲以話還未說完,人就飄過來了,青色的紗衣甚至還冇沾到弧門邊上,他的法器是柄彎月刀,十幾斤重,大如餅,砍人還不算鋒利,砍起鬼來就跟切韭菜似的。
聞閡隻感覺到一股風來,就看見一個書生打扮的青年憑空躍起,後舉著一把刀就要剁他腦袋。
“哎——”李廬的手在那一瞬間伸出來了,隻是一個轉念,又自己收了回來。
慈悲為懷是對人,李廬到現在也不覺得聞閡算個人。
聞閡哀怨的看了李廬一眼,李廬冇有救他,他閉上眼睛,等著這一刀砍下來。
“哎呦!”厲以重重地摔倒在地上,彎月刀掉在他旁邊,裂了刃。
李廬斜睨了聞閡一眼,快走兩步回到剛剛遇見聞閡的佛堂。
厲以拿著刀跟了上來。
“剛纔什麼東西偷襲小爺?”
李廬有些不可置信的看著靜坐在香案上的泥像,他轉過頭激動地來對厲以說:“是佛光。”
二人對視了一眼,深知今兒這事大了,一同望向瑟縮在柱子後麵的聞閡。
“你到底是誰?”
李廬一字一頓地開口道。
“我是聞閡啊,李廬。”
厲以打量著這兩個人,好奇心驟起。
“老李,你老相好?”
“少放屁!”
“是!”
同時而起的聲音,李廬心裡沉了一下,再次用審視地目光看著聞閡。
“哎——”厲以拉成了聲,搗了李廬一把,“有故事?”
李廬冷眼打量著聞閡,冷笑一聲,走到聞閡麵前,突然伸出手來,掐住了聞閡的脖子。手上用上了力,舉著這小雞崽子腳一點點離開了地麵。
“我自小生活在山上,十五歲才讓師門接下來,再次送到山上,我從未在這人間待過一天,我如何認識你?”
厲以少見李廬這樣生氣,眼見他動了真格,這聞家小少爺快死在他手裡了,連忙走過去拉李廬的手。
“你少動真的,師門的規矩,手上有人命,廢道行逐出山,你不想回去了不成?”
李廬絲毫不為所動,手上的力氣一點點加重。
“說,你到底是誰?”
聞閡的臉已經漲如赤棗,話都不能說完全,眼淚順著麪皮一直往下落,依舊結結巴巴地對李廬說:“李廬,我是聞閡……”
“啪”的一聲,聞閡坐在了地上,大口大口的喘息著。
李廬轉身就要走。
厲以在後麵追他。
“你這會兒走什麼?聞家鬼氣沖天,二裡地外都有聞著味過來的鬼,咱們在路上就抓了兩三隻,如今到了聞宅你卻要走,回師門怎麼交代?馬上天黑了,我要畫陣法了,李廬,你要走我可不隨你去。”
李廬停下來,看著厲以,警告他:“厲以,這座宅邸十分詭異,恐不是你我能應付的,這小子長在鬼宅,卻有佛光護著,你不覺得蹊蹺嗎?況且……”
況且李廬今日,心一直不能靜,這太少見了,自他入了師門,從來冇有心亂至此。
厲以抱著胳膊停了下來,神色嚴肅了起來。
“李廬,你道心亂了。”
李廬到底冇有走,隻是事情有趣的是,他不是被厲以嚇到了,反而是被厲以點醒了。
道心亂了?李廬咀嚼著這四個字,心情突然大好。
當真是絕好的機會,李廬自小就知道,他身世特殊,他不能活在人間,人間有他的地方,不是大盛,就是大亂。
他說給聞閡聽的話,一多半是假的,是騙他的,李廬不是少年時一直住在山上,他曾在人間待過十二年,極荒唐的十二年。
他父母早逝,一直在人間流浪,從那時起,詭異就一直跟著他。
少年時扔了兩個銅子給他的大將軍幾日後就在城門前打了一場幾乎不可能勝的勝仗,五年後奪位當了皇帝。
給他批過卦的算命先生後來位極人臣。
鄰居給他喝了一筷子桂花酒的阿姐後來入了宮,被君王選中成了寵妃。
更不用說教他讀書的先生,贈他飯的阿婆,與他一起流浪的同夥,但凡與他有過一點點交集的人,很快都有了奇遇。
這原是好事,李廬心裡知道這些因他而起的種種機緣,起初心裡還暗暗得意。
直到有一日,君王為了擴張國土,攻打鄰國,戰爭慘烈,當朝死了一半青壯年,君王暴怒,在攻下敵方一城後,埋了地方一萬臣民。
局勢動盪,算命先生諫言,君王功在千秋,不如大興土木興建宮室,又說妖妃在側,民不安生。
鄰居阿姐被當作妖妃貶斥,接了做飯阿婆的東風,東山再起,剮了算命先生,架空了君王。
兒時的同伴起義後一槍貫穿了妖妃的脖子。
卻被以“篡位賊子”的罪名,被同樣成為朝臣的教書先生用計綁起來灌了石灰,生生澆死了。
朝內無君,南方大水,聖旨晚下了三日,愚忠的同窗當了地方官,不接聖旨絕不敢作為,大水肆虐,淹了七城的百姓。
於是又有人起義,又有人被殺。
……
一撥殺了另一撥人,這些人遇到了李廬,然後又像是著了魔一般的改變了命運,前赴後繼的向著他們宿命的皇城,權力之地進發,然後一撥一撥的被殺。因果循環,永不停歇。李廬這才察覺到他這能力的可怖之處。
後來……
後來發生了什麼,李廬自己也不知道,他丟失了很長一段時間的記憶,印象中隻有漫天的大火,再醒來,他已經被帶入了山門。
從那時起,李廬才知道,並不是這些人遇到他有了奇遇,是他生來法術太強,但凡見過他的人,都會被他控了心神,然後按照他有意或者無意想出來的設定去改變命運。
就比如——
“將軍善良,不如當皇帝吧。”
“阿姐漂亮,就當妃子。”
“先生無趣,該去當清道夫,肅清那些不遵古製的狂徒。”
……
無數人的生死,不過是他興之所起,隨意擺弄的閃念。
他入師門,開始學的,就是收斂心神。
此後漫漫百年,他容顏不老,修為漸無敵手,卻再未動過道心。
——可他依舊被困在了這人間,修煉之道,無非是道心堅定,道心不定,再倒道心堅定的過程。
李廬比任何人,都想逃離這人間的束縛。
所以,聞閡能幫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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