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夕陽已經沉入西邊蘆葦蕩中,半天殘霞。城堡中已經點起燈火,守城老軍在城關箭樓上吊下一對大燈籠,把城門口前磚石牌匾四個大字照得發紅:北柳固源。
胡人亂華,衣冠南渡,漢人的皇帝已經搬到長江以南,北方已經成了胡人天下,兵荒馬亂打來打去,漢人們能到南方的幾乎都走光了,但也有不願走的,或者各種原因走不了的,他們留在北國,成了一塊塊“飛地”,像江河裡一座座小孤島,北柳鎮就是其中一個。當年盛世繁華,這裡原不過是一個不起眼的碼頭小鎮,因鎮邊兩棵古柳,當地人俗稱“北柳碼頭”,現在卻成了南方皇帝敕封的“固源”重鎮。
固源將軍劉知源,此地經營大半生,為漢室不僅保留下一塊飛地,一方百姓,更重要的為漢人保留一抹尊嚴,留下一點希望:這是漢家江山,有朝一日我們的皇帝還會打回來,坐擁天下。
以一座孤城支撐二十三年,能做到這一點真的很不容易,要知道那些胡人們簡直就是兩腳野獸,他們騎在馬上,呼哨一聲,狂風一陣席地而來,弓如霹靂,箭如閃電,將士們像穀草一樣被宰割,民眾像羔羊一樣被擄掠。
而在那些胡人眼裡,漢人也就是兩腳羊。他們有時會吃人肉,老人在鍋裡煮得久一些,就起個名字,“饒把柴”,兒童肉嫩好熟叫做“和骨爛”,婦女肥嫩的叫做“不羨羊”。
劉知源憑一座孤城在胡海中飄搖不倒二十餘年,的確很不簡單。
1、鮮卑王子
固源將軍府邸,後院東角門柴房處。
一位衣著破舊的老婦人佝僂著身子,連聲咳嗽,用力按下鍘刀。一個六七歲的蓬頭小兒懷裡抱著馬草,一截截續到鍘刀裡。最後一絲殘霞落儘時,他們終於把馬草鍘完了。老婦人擂著自己的後腰,又咳了幾聲,喘息一陣。兩人才收拾一下,回仆人住的柴草棚裡去。
路上,那個蓬頭小兒跟在婦人背後,懂事的幫他捶背,卻被婦人回手一把拉住手,看他手上被草莖劃出的一道道傷口,忍不住搖頭歎息。
進到屋裡,老婦人關了柴門,又從門縫裡往外看了看,確認冇人過來,自己又咳嗽一陣,吃力的坐在一個柴堆上,整理一下衣服的下襬,蓬頭小兒過來給她磕頭:“母親安好。”
老婦人點點頭,問他:“你從哪裡來?”
小兒跪在地上,身體挺得直直的:我從北方的鮮卑山上來,那裡山峰連著山峰,山上有茂密的森林,遮住了太陽和月亮,森林裡有數不清的香獐野鹿,也有狼獾狐兔,我們的祖先在雪下挖洞做房子,用白樺樹皮做鍋來煮肉。
蓬頭小兒說的這些話,自然都是老婦人反覆教導的:他們的祖先的確用樹皮做的鍋來煮肉:他們用鬆針做針,用韌草為線,把樹皮縫成鍋。在鍋裡盛滿雪,然後在一旁點起篝火烤石頭,把石頭燒紅,丟到鍋裡去,雪被融化又被石頭燒開,就可以煮肉。他們本就是鮮卑人,住在高高的鮮卑山上。
而後他們的祖先從山上下來了,要與漢人們搶江山。鮮卑人顯赫輝煌過,他們把漢人趕跑,住進了他們的宮殿。這才發現,原來那些重簷鬥拱的宮殿,真的比地下的雪屋要好得多了,春天有花,秋天有月,有清風有暖爐,有華美的衣服還有會唱歌跳舞的妖姬,那些中原女子們走路也好看,像風中搖曳的花枝,他們說話聲音也好聽,像唱歌。那些男子也塗了白粉,帶一種帽子,帽子上垂下一串串珠寶,一步一擺,就叫做“步搖冠”。
老婦人又問他鮮卑族的大英雄是誰,是誰帶他們走出大山,誰帶他們在中原占據一席之地,在漢人的土地上稱雄一時?
蓬頭小兒挺胸朗聲作答。
說起當年鮮卑人的光榮曆史,那些曾經的英雄,老婦人仰起頭來,黑暗中她的眸子竟然如母狼般閃光,歎一口氣,又倏然暗淡下去:“可惜你父親啊,唉,他是我們鮮卑人的恥辱!”
這樣的話,小兒已經聽了幾百遍,每一次聽起來,還是不寒而栗,跪在那裡身體又緊縮一下。
老婦人嗓子一啞,又忍不住咳嗽起來,又把他父親的那些恥辱絮絮說了半個時辰。她其實並不是小兒的親生母親,隻不過是王妃的一個貼身女仆,也是小兒的乳母。她親眼看見城破之日,王後服毒自殺死在她眼前,指著繈褓中的兒子,“帶著阿鳴兒走,把他養大,告訴他,他是鮮卑人的子孫,不要像他的父親那樣……”
說完了當年的事,老婦人又喘息一陣,自己掙紮著起來,讓小兒坐到柴堆上,自己在他麵前跪下來。小兒看他踉蹌一下,險些摔倒,自己起身想扶怕被乳母斥責,隻好呆呆在那裡坐著。
老婦人一腿跪下,一手扶在胸前,用她們鮮卑族的語言恭祝王子殿下:身體像鮮卑山一樣雄偉健壯,壽命像雪山長河一樣綿長。神山的走獸生生不息都是他的供養,雪花飄落的地方任他縱馬馳騁。恭祝王子殿下萬壽無疆,統領萬方。
小兒也用同樣的語言回祝乳母:祝願母親健康長壽。
兩人相互祝福完畢,小兒起身把乳母攙扶起來。對於一個十來歲的小孩子來說,每天如此,他確實有些厭煩,但也毫無辦法,唯一支援他能配合下來的原因其實為著下麵的驚喜。他知道,他扶著乳母重新坐好,她再拍著胸脯咳一陣,就會把手伸到自己懷裡去,而後掏出一樣東西,可能是一塊窩頭,半張乾餅,有時候還會有半塊糕點,那是給主人家洗碗時偷偷藏起來的。
像他們這些仆人們每天隻有兩頓粗飯,不饑不飽,對於小阿鳴來說最難熬的就是漫漫長夜,柴草棚裡有的是乾草,往裡麵一鑽並不很冷,隻是饑餓像一隻尖牙利齒的小狐狸,在肚子裡瘋狂的齧噬著五臟六腑,讓人無處無逃。而乳母從懷裡掏出來的東西就是製服這個小狐狸的靈丹妙藥。
這次乳母從懷裡掏出來的是一塊豆餅,雖然這是給劉二爺的寶貝青鬃馬準備的馬料,青豆在鐵鍋裡炒過,榨出豆,軋成的豆餅用來餵馬,這對於小阿鳴來說已經是難得的美食,他幾乎從乳母手中搶過豆餅,塞到嘴裡啃起來,伸著脖子吞嚥,被卡住。
乳母又心疼又好笑:又往旁邊找水:“慢點,看你樣子哪裡像我們鮮卑人的王子?你什麼時候也不能忘了,你是我們的王子,以後要做大王,做天下的皇帝的。唉,慢點,先喝點水,咳咳,咳咳咳……”
老乳母一邊咳著,一邊給小兒阿鳴喂水,小阿鳴被一口水嗆住,也忍不住咳起來,草堆邊,一老一少,一邊咳著兩人一邊笑出眼淚。
月亮不知什麼時候出來,透過柴門縫在地麵上鋪一層白霜,門外一個小女孩的聲音:阿鳴,小阿鳴在嗎?二爺讓你送炭過去。
乳母熟識漢語,忍著咳嗽,朝外麵道:是煦丫頭嗎?我冇太聽清楚,誰要炭,我馬上送過去。
外麵有人輕輕推門,吱嚀一聲,柴門開了半扇,老夫人的貼身小侍女絮兒,一身淺灰色衣裙在門外了。她天生一副愛笑模樣,眼睛總往下彎,嘴角往上彎,露出一排如玉白牙,也像天上新月:“阿婆,你不用管,隻在這裡歇息就好。二爺要炭不多,我和阿鳴拿過去就行。”
說著伸手拉起阿鳴的手,兩人一蹦一跳出門去了。乳母掙紮著想從草堆邊站起來,僵硬的腿腳太大聽使喚,又跌坐回去,她想囑咐阿鳴兩句,聽外麵兩個孩子已經嘰嘰喳喳說笑著到南麵炭棚去了,又歎一口氣坐在草堆裡咳起來。